作者:听海
年春节
中华之始发,源自母系创世。因为寒天冻地、食不果腹,为了摆脱饥寒交迫的困境,古圣师法自然,开始了农耕之旅,至今留下了黎山老母之美名。
黎山老母,因为开荒种地,犹如为山绣花,故又称骊山老母。农耕之所以能走上文明进程,就是因为生命的描述必然离不开时间。古云:“圣者,知天也。”故此,黎山老母又称九天玄女。女娲《炼石补天》的故事,就是九天玄女之名的缘由。女娲之名,是九黎,后来的苗族孩子对母亲的称呼,是女性最为荣耀的名称——人性之源——母亲。
这座山就在湘鄂赣三省交界之处,舜帝名之曰天岳。天岳主峰名一峰尖,历来为天师所居,在湖南岳阳平江的南江镇之境。汨罗江就发源于天岳,岳阳亦因此得名。
天岳——皮皮摄影
天,实际描述的是时间,故又称天时。天时、地利、人和,是中华文明思维模式的通俗描述。天时,源于对日月星的崇拜,产生于农耕,必然落实于地上万物生命的描述,名之曰辰,又称时辰,其起始标准则称“斗柄回寅”——春正。《春秋命历序》云:“天地开辟,万物浑浑;无知无识,阴阳所凭。天体始于北极之野……日月五纬一轮转;天皇出焉……定天之象,法地之仪,作干支以定日月度。”故,农,繁体作農,从曲辰声,曲以得轮转之妙,辰以得生命之气。辰,后转音读shén,普通话读chén。农者,龙也,后来读nóng。后来,在农耕阴历年——月亮历体系中系统化为二十四节气。
汨罗江太极图——皮皮摄影
北辰之下有北斗七星,在地球上所见的斗柄所指的方位,古天文学称为“建”,是中古人们确定季节、月份、判断时节变化的依据,故称斗转星移。二十四节气,在干支历中表示自然节律变化,以此确立“十二月建”——月令。十二月建,是依据二十四节气,将一个月分为节与气,合一节一气则为一月。干支历将一岁——摄提划分为十二辰,又称十二月建,或十二月令。以北斗星的运转计算月令,斗柄所指之辰谓之“斗建”,又称月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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干支古历建元之起始,西汉《淮南子·天文训》云:“天维建元,常以寅始,右徙一岁而移,十二岁而大周天,终而复始。”《尔雅·释天》云:“太岁在寅曰摄提格,在卯曰单阏,……在子曰困敦,在丑曰赤奋若。”
动天地万物者,气也。于是,古人将一个冬至与下一个冬至之间的日期平均分成十二等分,称为“中气”。为了对农耕的操作指导更细腻,也为了将四时八节准确定位,让时序与空间对称且合一,又将相邻“中气”之间的日期等分,称为“节气”。立春、立夏、立秋、立冬,称为四立;春分、秋分,称为二分;夏至、冬至,称为二至。此四时八节,以太阳与地球的空间位置关系为定时的标准,合二为一,以为通也。这样,平均每个月都有一个“中气”,一个“节气”,一年十二个月,统称为“二十四节气”。
《易·说卦》云:“艮,东北之卦也,万物之所成,终而所成始也。”意谓斗柄以正东北后天八卦之艮位——地支之寅位——为起点,顺时针旋转一圈为一周期,谓之一“岁”。寅月为“春正”,故称正月,以立春为岁首。立春乃万物之始,一切更生之义也。二十四节气,始于立春,终于大寒。大寒之末与立春之始终始连贯,故四时能循环往复,无始无终。
二十四节,为了确保农耕依时序的细腻操作,进一步细分为七十二候。即一个节有三候,一个气也有三候,节气交替,是地球万物生命循环的基本模式。其中,如,第六惊蛰:惊蛰之日桃始华,又五日仓庚鸣,又五日鹰化为鸠。第八清明:清明之日桐始华,又五日田鼠化为鴽,又五日虹始见。第二十寒露:寒露之日鸿雁来宾,又五日雀入大水为蛤,又五日菊有*华。第二十二立冬:立冬之日水始冰,又五日地始冻,又五日雉入大水为蜃。
在这一话语体系中,充分体现了古圣对生命的研究所达到的高级境界,是“与天地同”的中华文明思维模式的经典体现。因此,生命奥妙不但是古圣孜孜探索的不朽主题,而且也自然地成为历代诗人热情歌颂的不朽主题,逐步走入寻常百姓的生活之中。
《千古思》
听海
日月相推昼夜滋,阳春节气以辰词。
玉音余味弦歌后,不绝绕梁牵古丝。
元稹,以“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”驰名千古,又以《莺莺传》博誉万家,归结为一个字——愛。物候,在诗人看来是自然之序最生动又形象的表达。元稹博学多才,亲近自然,方有其诗之万千气象——二十四节气诗。
《咏廿四气诗·寒露九月节》
寒露惊秋晚,朝看菊渐*。
千家风扫叶,万里雁随阳。
化蛤悲群鸟,收田畏早霜。
因知松柏志,冬夏色苍苍。
乍一看,所咏无非是秋风萧索、草木衰败的景象。然而,“化蛤悲群鸟”一句,却令一般读者百思不解,萦绕困顿。何谓“化蛤”,究竟是什么东西变成了蛤?为什么“化蛤”之后,群鸟伤悲,蛤和鸟到底是何关系?
节气诗,必然深蕴生命奥秘与时序!早在元稹之前数千年甚至数万年,古人已经清楚了一个事实——雀可以化蛤。《二十四节气》之第五十九候称:“又五日,雀入大水为蛤”。《夏小正》则云:“(九月)雀入于海为蛤”。
《夏小正》,全文四百余字,类似二十四节气,按一年十二个月,分别记载每月的物候、气象、星象和有关重大*事。显然,完成这样的著作,绝对不可能是凭借某一个人自己的想象来杜撰的。换言之,这种种说法都是源于自然,是实事求是的,是公认的,是古代帝王钦定的。
二十四节气,或曰“月令”,古之王公卿相莫不铭记,为官与为农,为水与为*,为诗与为师,均不可或缺。
《国语·晋语九》云:“赵简子叹曰:‘雀入于海为蛤,稚入于淮为蜃。鼋鼍鱼鳖,莫不能化,唯人不能。哀夫!’”
赵简子是“赵氏孤儿”中的孤儿赵武之孙,致力改革,乃一代雄主,到头来也对“人不能化”的自然命运悲叹不已。很明显,古人对“化蛤”的神奇,知而乐,乐而思,思而羡,隐隐有“哀吾生之须臾,羡长江之无穷”的无奈——生之恋也。
肉腐出虫,鱼枯生蠹;饭温而成酒,屎尿则肥庄稼;都是生活中常见的自然现象。这种万物之间转化的普遍意义与奥妙,一直是古人艳羡的自然妙境,也是永生之志的无尽诱惑。《易经》有“太极生两仪,两仪生四象”;五行有金木水火土的相生相克;都能品味出“化”乃自然万物终始循环、生生不息的秘诀。在人而言,“化”可以消弭生死;“化”可以超越形态;“化”可以跨逾时间。只要能“化”,就可以永生。
不止是动物之间能够相互转化,世间所有存在,皆可以说变就变,时也,命也。女娲捏泥造人,三足金乌化生太阳,腐草为萤,这些激动人心的神话故事,令人神往。
《说文》:“蛤[1],蜃属。有三,皆生于海:厉,千岁鸟所化,秦人谓之牡厉;海蛤者,百岁燕所化也。魁蛤一名复絫,老服翼所化也。”
[1]蛤,《唐韵》《正韵》古沓切《韵会》葛合切,玉篇》蚌蛤也。《礼·月令》雀入大水为蛤。《国语注》小曰蛤,大曰蜃。《前汉·地理志》果蓏蠃蛤,食物常足。《注》似蚌而圆。《大戴礼》蚌蛤龟珠,与月盈亏。物候相“化”。引自薛梦潇《早期中国的月令文献与月令制度》。
据清·段玉裁注,有三种不同的蛤:一是千岁鸟变成的蛤蛎,其实是海蛎,属于牡蛎壳贝类;二是百岁燕(雀)变成的海蛤,才是我们今天说的蛤蜊,包括花蛤、文蛤、西施舌等蛤类;三是老蝙蝠(服翼)变成的魁蛤,如今称蚶,属于蚶科蚌类。
《述异记》云:“淮水中*雀,至秋化为蛤,春复为*雀。雀五百年化为蜃。”所述类同。
在明末清初,有位画家叫聂璜,性喜游历,曾长时间在福建居住,因此号“闽客”。聂璜绘制了四册《海错图》,其中最为精彩的就是对“化蛤”精致入微的刻画。《说文》中言及的三种蛤,都有相应的刻画。
第一种蛤,“稚入大水为蜃”。
画解:或曰稚山禽也,曷为乎附入海物。不知稚虽山禽,而所入者,则海而所变者,则海中之蜃也。月令止曰雀入大海为蛤,稚入大水为蜃,而《尔雅》翼则有以别之,曰雀入淮为蛤,稚入大海为蜃。若是乎,蜃为海中之物,而稚亦得与鸥凫等类同,附于海上之羽虫也,何疑。
稚入大水为蜃赞:稚蜃辨变始于月令,齐丘化书从兹取证。
蜃,就是大蛤。“稚入大水为蜃”,《说文》亦有记载。
十二地支中的“辰”字,假借为“蜃”,乃“蜃”的古字。可以看出,原先画的是带壳的软体蚌蛤,以后变形成犁头一般的农具。古人造字,源自生活——蛤可以吃,而壳经过打磨则能作农具。师法自然之例也。
《淮南子?氾论训》云:“古者剡耜而耕,摩蜃而耨。”农——農、“耨”都从“辰”,也是因为“蜃”曾用来作农具。
为什么蛤通常和蛎并列,且俗称蛤蛎呢?因为“蛎”源于“砺”。砺是磨刀之石,由此派生出需要打磨的“蛎”,称“蛤蜊”,乃为后世学者指示其可用之缘由也。
第二种蛤,“瓦雀变花蛤”。
画解:瓦雀即麻雀也,闽人初为予述海滨花蛤,多系雀所化。余不敢信,以雀体大蛤体小,焉得以蛤尽雀之量。及谢若翁先生为予言,花蛤果为瓦雀所化,曾亲见之瓦雀尝成群飞,集海涂以身,穿入沙涂之内,死具羽与骨,星散所存,血肉变成小花蛤无数,或以一雀而幻成数十百花蛤,亦未可知,非一雀变一哈也。
故花蛤无种类,皆雀所化。然有时盛衰,一年变者多则花蛤数百,斛海人日日取之不竭,有一年变者少则取之易竭。然亦有数年无一花蛤之时雀,或不变,或飞往他处变也。
若翁先生九旬有三,善谈而喜饮,必不欺予而妄为是说。且《月令》原有“雀入水为蛤”之典。令得瓦雀化花蛤之说,读《月令》者可以相悦以解而无疑。
瓦雀变花蛤赞:花蛤母雀介属化生,其壳班驳仿佛羽纹。
这是很有味道的一段故事。雀化蛤,虽然身变形异,其纹饰却能继续保持着,而且可以以一化千,岂不快哉。
第三种蛤,“蝙蝠化魁蛤”。
画解:本草云魁蛤是伏翼所化,故一名伏老。魁蛤如大腹捠榔,两头有乳,今出莱州。表有文图经云,老蝙蝠化魁蛤,用之至妙。愚按鼠之老者能化为蝙蝠,多伏入岩谷不能死矣,故称仙鼠千年,则色白矣。不知何以有厌山谷者,又沉沦入海而变为魁蛤。世间之物惟一变,惟鼠则变而又变,鼠性善疑,所谓首鼠两端。此变化之所以无定欤。蝠一名飞鸓(《山海经》记载的一种鸟),与蠝同。《史记》从鸟,《文选》从虫。按蝠形张翼,原有雷象,故字从畾。
蝙蝠化魁蛤赞:仙鼠化蝠飞腾上屋,蝠老入海忽人生壳。
关于蛤的故事,因为神秘诱人,故不可胜计。
《南史》载王融的故事:“融躁于名利,自恃人地,三十内望为公辅。初为司徒法曹,诣王僧祐,因遇沈昭略,未相识。昭略屡顾盼,谓主人曰:‘是何年少?’融殊不平,谓曰:‘仆出于扶桑,入于汤谷,照耀天下,谁云不知,而卿此问?’昭略云:‘不知许事,且食蛤蜊。’融曰:‘物以群分,方以类聚,君长东隅,居然应嗜此族。’其高自标置如此。”
蛤蜊——图片源自百度百科
意谓王融少年得志,十分自负,有天去拜访大臣王僧祐,遇到了另一位狂士沈昭略。沈昭略向主人打听这是谁家的少年。王融心想,自己似乎已经名满天下,你居然不认识我?于是,不高兴地说:我就像太阳一样,照耀天下,谁人不知?沈昭略不想辩论,说:“不知许事,且食蛤蜊。”在后世,吃蛤蜊遂成为不问世事的著名典故。
“不知许事”就是“很多事我不晓得”,或“没听说过,不知”的意思。所以,不论是“不知”,“早知”还是“哪知”,我们能看到最好的做法就是闷声,或曰无语。这样才是有胸襟,方有淡泊,方显从容。如此,才能安心食蛤,一语而飘然于无趣之外矣。
《病酒偶作》
唐·皮日休
郁林步障昼遮明,一炷浓香养病酲。何事晚来还欲饮,隔墙闻卖蛤蜊声。
皮日休自称“醉吟先生”,醉则恋酒,恋酒必美食。才高八斗而沉醉,必怀才不遇,时也,命也。
宋末理学家丘葵,厦门人,曾隐居小嶝岛,作《磊落》。
磊落襟怀人不知,回头堪叹亦堪悲。
杯残炙冷穷工部,齿豁头童老退之。
十事有九不如意,百年逾八欲何为。
早知人世暗如漆,只合灶间食蛤蜊。
丘葵崇朱熹之学,亲炙吕大圭、洪天锡之门最久。其人风度端凝,如鹤立振鹭。宋末科举废,杜门励学,不求人知。宋亡,杜门不出,与谢翱、郑思肖有“闽中三君子”之称。元泰定间,元世祖闻其名,遣御史马伯庸与达噜噶齐奉币征聘,不出,赋诗见志。“百年逾八”,明面是写一定要活八十岁干嘛,实则是明志,人生百年,我为何要变做“王八”呢?可见,“食蛤蜊”,不但有明时之义,而且有磊落守志之怀,意蕴非浅也。
唐《酉阳杂俎》云:“隋帝嗜蛤,所食必兼蛤味,数逾数千万矣”。直到有天他在蛤蜊里发现了佛像,从此誓不食蛤。《杜阳杂编》记载,喜吃蛤蜊的唐文宗也有类似的奇遇,一枚蛤突然自己敞开:“中有二人形,眉目端秀,体质悉备,螺髻璎珞,足履菡萏,谓之菩萨”。能知时者,岂有不通神焉。
蛤,从虫,合声,其中有写实,其中有万物化生之道,其中有文人墨客体悟的自然趣味,亦有其精神之格也,诚可谓一种信仰,不可不虔诚膜拜。
秘密,总是诱人的。女人们一定对赵飞燕的“美容蛤”故事更感兴趣。《赵后外传》云:“真腊[2]夷献万年蛤,光彩如月,照人无妍丑皆美艳。成帝以赐赵飞燕。飞燕以蛤置帐中,常若满月。”结果汉成帝表示:“我昼视后,不若夜视之美也。”原来,赵飞燕的美丽,还有蛤的功劳。
[2]真腊,今柬埔寨之古称。
明陈继儒《珍珠船》卷四:“蛤蜊候风雨,能以壳为翅飞。”蛤,之所以能入《二十四节气》《月令》,必能候风雨,知时也。知时者,于人为圣,于物为神。
蛤,其为物虽小,然其文化、历史、人文之内蕴实在太丰厚,非一语可以善结也。故,以诗为结,则结而未结,让思绪化为余味与玉音,绕梁去吧。
《野田*雀行》
(明·江源)
啾啾野田雀,丘隅遂成窠。
夏日陇麦熟,秋风木黍多。
饱食日靡厌,翩翩集高柯。
地僻少弹射,山深无网罗。
岂知田家苦,未获先催科。
若比桑扈鸟,窃脂不窃禾。
我本欲诛汝,群飞将奈何。
愿汝化为蛤,去去随汪波。
作者简介:
*青(年2月~),字玄甫,号听海。男,湖南汨罗人,毕业于湖南第一师范,现为自由学人,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明思维原理、文字原理、文化、教育、易经、中医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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